时值除夕,空气中洋溢着节日的热闹气氛:屋外鞭炮声声,夜幕上烟花簇簇,电视里歌声阵阵,但病房里只有我陪着生命走入尾声的母亲,就连隔床病恹恹的老伯也回家过年了。我从海外赶回来母亲就基本是人事不醒的,现在陷入脑昏迷又几天了,原来肥胖的身体消瘦了不少,看来这次母亲应该是回不了家了,哪怕是这个临时的家。
母亲在很多年前开始爱摔跤,去医院检查说是小脑萎缩,不可医治。4~5年前开始行动不方便,看着她从走路不稳,到不能自己站起来;从可以自己吃饭,到手拿不了东西;从能说话能笑,到只能啊啊。一年半前,父亲的离开人世,给她进一步重伤,让她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成都,到了内江的乡下,因为两个女儿都在现代经济社会的战船上,驶向远方,无法回来。父亲走时我远在北美大陆,连送父亲最后一程,都没有能力。但母亲是自愿跟着照顾她的阿姨到乡下的,她知道那一走她就不能回到成都,不能再看到她种植的梅花,黄果兰,不能再看到她熟悉的人们,但她不愿意进护理院,她不愿意将她的身体交给陌生的人,她本是个千金小姐啊。
母亲是贵州上世纪一个大家小姐,她家及其亲属网络着当地的军权,财权,土地,教育,商贸所有的高位,财富也是用车装吧。她哥哥,姐姐都在社会上呼风唤雨了,但她是家里的最小,被外婆留在身边,当外婆的小棉袄。她喜爱看书,喜欢花草,做做针线,无忧无虑。但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她一下从云端落到大地,她必须要自食其力。好在她智力还行,考上了大学,家族有起义的军长,加上自己帮别人打毛衣,终于成为了国家有用的人。她本来最希望留在贵阳,与外婆在一起,但她的身份让她必须远走成都,开始了她第三次离开家。
上世纪50年代的大学生还是社会的骄子,工资不错,社会地位也高,她本来也是简简单单本本份份的人,以为生活可以这样平实而静好的度过,但她嫁给的丈夫又出事了,当了右派。这样她刚刚安顿的生活又开始搬迁,被派出成都到县上去工作。母亲是一个听话的人,很少有自己的主见,到那里也就踏踏实实地工作,所以虽然是右派家属,还有其他家庭大帽子,但走到那都还受人尊敬。但她不听话的一次,就是没有与当右派的父亲离婚,于是单位就总将她派到外地去,她的一生可以说都是在搬迁,流动,临时房中度过的。她本来也要将女儿带到县上乡下,她的老实让单位的工作人员都不忍了,悄悄帮她把两个女儿的户口留在了成都。那个年代,城市户口救了她两个女儿的教育,但也让我们一家人常常分在四处。只是到了晚年父母才团聚在成都,有了自己的家,可那时的我又漂洋过海,追寻着生活的高处,我与母亲的相聚总是客居似的短暂。
但母亲对我从来是支持理解的,不管我做什么。由于大女儿小时候母亲没能亲自带,有了小女儿后,母亲对我就是千宠万喜。在母亲发现大女儿的行为与她认为的“好孩子”有差异后,母亲将大女儿也接到了身边,但她们从来就没有亲近过。母亲对大女儿总有太多微词,无论她的学业,头脑,性格,为人。。。大女儿是一个好强好面子的人,她后来的出路在世人看起来也是很亮丽的,在社会上也有头有脸,虽然大女儿的人生关键部分都是母亲的出力帮了她,但大女儿是不感激的,最后连我这个帮母亲说话的人也遭到她的厌恶与抛弃。母亲最后移居乡下,最后孤独的躺在医院都与她与大女儿从来没有搞好关系,感情生分有太大的关联。
母亲一生帮了无数人从农村走向城市,从蓝领走向白领。母亲不善言辞,在她对我有限的教导中,让我记住并认同的就是一句话:我们家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要自己好好学习养活你自己。我也就是靠成绩好一直从成都走到北京,再走到欧洲走到北美,我的远走也许是当年让父母感到骄傲与欣慰的,所以他们也希望家族的其他孩子也往高处走,包括一些有往来的朋友,在入学,进城,学文化,学技术,学手艺方面我父母都是尽其所有,帮忙出来无数后辈。但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走得越来越远,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忙碌,社会上有太多诱惑或让人奋斗追求的东西,被母亲帮助出来的人,一样四处远去或忙忙碌碌,每每谈到这些,母亲虽然不说什么,但我还是能感到她的落寞,那些常来光顾他们的保健品推销人员因此得到了不少好处。
我非常理解老人们已经不能理解现代的社会了,他们只想获得他们感到温暖的东西。让母亲感到高兴与自豪的我其实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实实在在的福报与幸福,在日常生活包括金钱方面,大女儿及大女婿做得都比我多,所以大女儿总是抱怨,无论他们做多少,母亲还是心向我。可见人真的不完全是物质的,不是仅有物质就能感到幸福。人的心灵,精神,情感需求着物质以外的关爱,尊重与理解。在医院的最后时间,离得近的亲戚还是前来给母亲到了别,他们都是父亲那边的小辈,他们都会说一些母亲帮他们的事,母亲家那边的亲戚却没有来一个。我曾听母亲讲她们那一辈的表亲在贵阳有100多人,走不到多远就能遇到一家亲戚,但时光的流逝,空间的横移,那些人情早都化为不能实化的心念了。
在感想母亲漂泊一生的镜头中,时钟慢慢走向除夕,我不知母亲还能在世上停留多久,我在心里也不断给母亲对话,我说你没有白疼我,在这大过年的县上医院,还有我陪着你,但我的机票是明天离开,你是让我走呢?还是让我改到那天?我来了这么久你都一直昏迷,不知还有什么心愿没了?母亲一如的安详,偶尔咳嗽,我按时帮她清理痰,润湿她的唇,氧气瓶规律的吐着气泡,电视里的春节晚会妙语连珠,那一刻没有任何生老病死的艰难痛苦,风嚎雨骤,平常得如同任何一个夜晚,家人在床上睡着,你看着电视。一阵咳嗽,我忙给母亲清痰,她出了一口大一点的气,等我帮她清干净口腔,发现她就此走了,氧气瓶的水静静的无一丝波动。
余下的事都是常规,我只是人发木,被医院守候着帮人安葬的人操纵着做这做那。大过年的,我不愿意将母亲的丧讯到处扰人,默默的在殡仪馆陪她。三天后,等大女儿一家人来乡下,将母亲的身体送去火化。母亲从此只是在我的心中脑海里了。
回到美国,2月的加州还常雨蒙蒙的,每每看到雨过树绿,空中水气云凝的画面,我就想到母亲。在她过世的第一个母亲节,我就想给她写点什么,但真正到了5年后的清明节。我又一次不能去给她扫墓,我才开始动笔,写这篇文字,在母亲节的今天给她献上女儿深深的怀念。